第二十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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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陡然一阵慌,但迅速镇定住,他还蹲在水中,露出羞窘的表情道,“外头冷,殿下回营帐歇着吧。”
  
  姬姮的视线落在他身前的水域,直直的,像是能穿过那层水看到底下的东西。
  
  这个时节水底已经开始长水草,水面上零零碎碎飘着浮萍,陆韶不怕她看,但她套了件直缀就跑出来,很容易着凉。
  
  “殿下回去吧,别冻着身子。”
  
  姬姮往河边走近,站到水边的石头上,问他,“你为什么洗冷水澡?”
  
  陆韶尴尬笑道,“行军在外多有不便,热水并不常有。”
  
  姬姮伸手摸了下他肩膀。
  
  陆韶顿住身,不知她要干嘛。
  
  姬姮手指游曳到他胳膊处,蓦地要探入水。
  
  陆韶立时握住她手,“殿下。”
  
  姬姮皱一下眉,冷气笼罩着她,令她脑子有些转不过弯,连被他捏着手都不知道让放,她轻声问,“你在水里摸什么?”
  
  陆韶抿唇,“您给奴才的戒指不小心掉水里,刚刚奴才在找戒指。”
  
  他摊开手,将戒指给她看。
  
  姬姮扫一眼,撤回手转身上岸。
  
  陆韶等她走远了,才慌忙起身穿好衣裳,跟着回了营帐。
  
  ——
  
  下午姬焕被送来,皇帝走了有一个多月,他在宫里过的不算好,贴身的几个女官虽说不敢苛待他,但总归没有皇帝在时尽心,再连着要上启蒙,一个六岁孩子哪儿有那么多精力折腾,倒瘦了不少,人也消沉。
  
  见着姬姮才高兴,直围着她嘻嘻哈哈,“皇姐!宫里人都说你死了,害的我哭过好几回。”
  
  姬姮撇唇冷笑,“那看来过不了几日,燕京都要知道我羞愧自缢了。”
  
  陆韶削了个梨给姬焕,心思飘远,从此燕京不再有她这个活人,他只要想,完全可以将她藏匿住,往后以他为天地,他也不用再做她的狗。
  
  他瞥过姬姮,她的倨傲刻在骨子里,是与生俱来的,她看不起任何人,得所有人捧着她。
  
  这样香艳冷傲的公主,折了她的细手腕捆在怀里才好玩。
  
  只是她会伤心哭泣。
  
  “辟出新营帐,本宫跟皇弟暂住,”姬姮道,先前说要住在他这里的话全不作数。
  
  陆韶指节动了动,掩下心底灰暗,应声是,“营中人多,两位殿下没事不要乱跑。”
  
  姬焕边吃梨,边张着小手拉他,“陆韶,你不陪我们吗?”
  
  他手上全是梨水,黏巴巴的,陆韶抽出白帕细心替他擦手,哄着道,“奴才要去打坏蛋。”
  
  他感觉到姬姮的视线定在他脸上,带有某种探究,但他不能跟她对视,只任她观察。
  
  姬焕似懂非懂的哦着,“你本事真大,比皇姐还厉害。”
  
  陆韶眉头一跳,果然见姬姮阴恻恻对他笑。
  
  陆韶立刻做谦卑状,弯腰道,“小殿下抬举奴才,奴才有今日都是九殿下栽培,万不敢越过九殿下自高自大。”
  
  姬焕挠挠头,抬腿坐到姬姮身旁依着她,撒娇道,“皇姐,陆韶这么好,你把他给我吧,宫里的太监都不听话,我不喜欢。”
  
  姬姮捏他小脸,“他如今是父皇的大红人,我哪儿能差遣他。”
  
  父皇跟前人他就没法要了,姬焕失落的垂着小脑袋。
  
  陆韶掬着笑,“小殿下别气馁,往后您登基了,奴才也一样是您跟前人。”
  
  登基是什么意思,姬焕在尚不记事时就被丽妃教导过,丽妃时常跟他说,他是未来的东宫太子,皇位迟早是他的,但丽妃每每跟他说这些都脸色极凶,他很害怕,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当皇帝。
  
  不过现在看陆韶这般说,他又觉得当皇帝或许是个好事,但他也愁眉苦脸,“那些宫女都说,宫里要添新皇子,太子一定是他。”
  
  姬姮卷好宽袖,拍拍他的头,“真要是有新皇子,你就更要讨父皇欢心,要好好读书,乖乖听话,这样父皇就会只疼你一个。”
  
  姬焕便挺起小胸脯,颇自信道,“我最听话!”
  
  姬姮两眼含柔,摸摸他直笑。
  
  陆韶立在旁边看她笑,这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得这样亲切温柔,她从前便是笑也多是讥讽和冷淡,好像谁都入不了她的心,直到今日陆韶才看出,她也有心,只是这心全在姬焕身上,旁的人想占据。
  
  太难了。
  
  ——
  
  两日后的夜里,陆韶派去清河的缇骑传回来信,他们杀了前来接应的人,已经成功潜伏进关中地界,为大军开路。
  
  陆韶便在当夜率大军踏入关中,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,直到关中城门口,那城头将士早已被换装的缇骑自内伏杀,陆韶朝后方招手,便有一人隔空放出信号弹。
  
  片刻,城门自里边打开。
  
  陆韶策马当先冲了进去,其后缇骑们紧跟着冲进城内。
  
  关中自来不及燕京繁华,到深夜各家都熄灯睡觉,鲜少有人在街头晃荡,大军闯入城中后,齐王将士才反应过来,可都为时已晚,只能负隅顽抗。
  
  陆韶一路杀到齐王府,齐王府内正摆着宴,一众人喝的满面红光,齐王更是醉在座上跟怀里的女人调情。
  
  齐王府大门就在这时被人自外边撞开,缇骑们手持着腰刀齐齐入内,包括齐王在内的所有人都呆愣住,还不待他们动作,脖子上已经架了刀。
  
  陆韶从马上跳下,回身转到后方的马车边,对里头道,“殿下,到地方了。”
  
  姬姮挑开车帘,由他搀着落地,她想缩回手,但见这四周尽是缇骑,他们不知道她的身份,估计只当她是陆韶的女人,这么一想,她心口那阵恶气出不去,便只得被他捏着手带进齐王府。
  
  陆韶牵着她穿过那些酒席,悠闲的踱到齐王跟前。
  
  齐王长的很像皇帝,只那双眼浑浊,比不得皇帝凤眸威仪,他喝高了,眼睛自陆韶转向姬姮,从她的脸扫到全身,未几露出□□,伸手朝她脸抓来,“美人儿!”
  
  姬姮那两条纤浓秀眉紧紧皱成结,脸上的厌恶掩不住,若不是嫌他脏臭,估计早已上手打人。
  
  陆韶耷拉着眼皮,胳膊微抬,自袖里掉出一把小刀,在那只手快要伸到姬姮脸上时,他拿起小刀一下扎进手背里。
  
  “啊!”
  
  齐王惨叫一声,倒在案席上疼得抽搐,酒也醒了大半,他这时才看清院子里的情形,他瞪着眼颤声问他们,“……你们是什么人?”
  
  “把他给咱家拎进来,”陆韶踢开门槛边挡着的小厮,执着姬姮的手入了堂屋。
  
  齐王府宽阔,一个堂屋都快赶的上寻常人家的住房,里头的桌椅摆设一应用具看着都是珍品,可见其平日是如何奢靡。
  
  陆韶扶姬姮上座。
  
  齐王被缇骑五花大绑踢进堂内,他仍有些懵,但看陆韶的衣着也勉强猜出一点,他喝声道,“大胆!本王你们也敢抓!”
  
  陆韶攥着帕子揩手,吊着眼尾睨他,“咱家奉旨捉拿逆贼。”
  
  齐王窒住,旋即破口大骂,“陛下都已经去了辽北,你奉的哪门子旨,本王看你是假传圣旨!你才是逆贼!”
  
  他说的吐沫星子横飞,姬姮一脸青黑,忍耐半晌到底扼不住火气,骤然站起来一脚将他踹翻在地。
  
  陆韶朝屋里的缇骑挥手,那些缇骑便都悄悄退出去,还顺带将门合上。
  
  姬姮磨牙凿齿的对他笑,那眼神只差将他撕成肉片,“叔父好本事,如今连本宫都认不得了。”
  
  齐王望着她,仔细辨认,只觉得有些熟悉,但实在想不起是谁。
  
  这也难怪,姬姮尚在襁褓中时,齐王就已经离京去了藩地,只在第二年回京给皇帝贺寿时远远见过她,那时她才会走路,和眼前这样艳丽乖戾的长相对不上。
  
  “……你,你是皇兄的女儿?”
  
  姬姮眯眼笑,“皇叔真是年纪大了,你不是跟皇后娘娘做好了交易,用我来给你治伤,你去当皇后娘娘的臣?”
  
  齐王惊出一身汗,对着她上上下下看,随即抖着声道,“……你把辕儿怎么了?”
  
  姬姮的目光落在他废掉的那条胳膊上,挑唇笑,“死了。”
  
  齐王一颤,立时老泪纵横,他猛地要起身。
  
  陆韶自旁边一脚踩在他的伤手上,他龇牙咧嘴倒在地上,哭骂着,“你怎么敢杀他!本王定要将你剁碎成泥!”
  
  “然后入药?”姬姮后退一步,站到陆韶身边,陆韶摸出来新帕子替她擦脸。
  
  姬姮闭着眼,感受那手指在她脸上游动,快要一年了,她已经习惯了被他服侍,潜意识里,他好像比京墨更好用。
  
  她慢慢睁开眸子,他的手停在她眼下,很快撤走。
  
  地上齐王惊疑不定的看着陆韶,“他是谁?”
  
  姬姮弯唇,“他是父皇派来镇压你的人。”
  
  齐王瘫坐在地,“……怎么会?”
  
  陆韶将帕子叠的四四方方,揣回袖里,“怎么不会?皇后娘娘直接把你卖给了陛下,不然咱家闲的没事做,跑过来抓你?”
  
  齐王难以置信,眼珠子往上又往下,在肚子里回想了一周仍觉得不可能,“你们在诓本王!”
  
  姬姮哼笑,“诓你有什么意思?你跟皇后娘娘要本宫,还答应皇后娘娘将来会拥立她挑出的皇子为太子,你不也是在骗皇后娘娘吗?难道你还真打算推举父皇的儿子当太子?你们这笔交易互相揣着鬼心思,只许你骗人,还不准皇后娘娘先将你一军?”
  
  齐王被她怼的瞪目结舌,“这个女人竟敢耍我?”
  
  陆韶叹笑,自腰间香囊里取出一张纸,展开铺在他面前,温善笑道,“你看看,咱家将你的罪证都列了出来,你瞧着合适,就给画个押,咱家回去了也好给皇后娘娘一个交代,省得她成天担惊受怕。”
  
  齐王望着那张纸,上面列出了十余条罪状,其中最令他愤怒的便是强加的那条,皇后以身犯险,诱出齐王造反野心。
  
  她犯什么险,分明是一拍即合的,如今所有罪责全推到他身上,合着她清清白白,他成了阶下囚!
  
  齐王抓起那张纸撕的粉碎,“本王不认!皇后亲口说出将来太子必须是她选出的,本王确实跟她承诺,只要将九公主送给本王,本王愿助她成为太后,你们说本王谋反,她想成为太后不也是盼着陛下死?”
  
  陆韶啧啧声,拍一下手。
  
  堂屋门打开,缇骑送进来纸笔,端到齐王跟前。
  
  陆韶笑道,“咱家瞧你也是条汉子,就给你个自述的机会,把你说的都写了,咱家带回去呈给陛下,自有公断。”
  
  齐王这时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,拿起笔将他和皇后私下交涉的事情悉数写在纸上,甚至还添油加醋了几笔。
  
  等他写完,陆韶拿了那张纸看一遍,甚是满意的递给姬姮。
  
  姬姮翘起眉,笑的欢快,“皇叔这拉人下水的本事当真不差,回头父皇瞧了,咱们皇后娘娘这后位算是坐到头了。”
  
  齐王猛愣住,旋即清醒过来先前是他们设套,他窜起身要来抢纸,陆韶单手环住姬姮的腰送到自己身后,旋即转过腰刀直砍到他胳膊上。
  
  齐王瞬时倒在地上嘶叫,“本王要见陛下!你们两个竟敢无故坑害本王!陛下不会轻易信的!”
  
  姬姮乜他冷笑,“这纸上的字都是皇叔亲笔书写,还能作假不成。”
  
  齐王煞白着脸,仰声叫道,“本王忠君爱国,分明是你们这些奸佞小人作祟,你们敢杀本王,天下人都不会饶过你们!”
  
  “齐王世子私出京都,本就是违逆陛下,陛下出征前特意跟咱家指示,凡齐王有异动,杀!”陆韶提着腰刀一步步朝他靠近。
  
  齐王惊恐万分,翻身朝外爬。
  
  陆韶手起刀落,扎进他的胸口随后迅速拔出,鲜血洒了一地,他趴在地上挣扎不了两下,人就没了气。
  
  腰刀上的血顺着刀锋缓缓往下流,一下一下滴在地上,陆韶自兜里摸出崭新帕子极细致的将刀面擦干净,然后扔地上,腰刀插回刀鞘,他还是那副干干净净的模样,完全看不出杀人时的狠戾。
  
  姬姮怔怔看着那帕子上的血,好像在她跟他接触后,他的袖子里总是有数不尽的干净帕子,给她擦脸,给她擦嘴,还给她擦眼泪,她从来对这些都不在意,她只当是奴才侍奉主子应该做的,这些帕子也是为她备好的。
  
  可是现在她才知道,原来帕子不仅仅是给她用的,还能用来抹掉血迹,掩藏脏污。
  
  “殿下吓到了?”陆韶柔声笑道。
  
  姬姮的目光转到他脸上,他笑起来最是好看,两眼弯弯,唇翘齿白,很有少年气。
  
  但那笑已经不能让人觉得他忠实,从前他像狗,如今他更像一匹茹毛饮血的狼,他笑只会令人不寒而栗。
  
  姬姮偏过脸,“没有。”
  
  陆韶翘了翘唇,去把门打开了。
  
  院子里早被收拾干净,那些齐王府门客全部被拖下去处理了,只空气里还能嗅到血气,他仰头往天上瞧,那弯月隐在云层里,已经发不出光辉。
  
  底下缇骑上前道,“陆少监,后院已经收干净,还请过去歇息。”
  
  陆韶颔首,回身朝姬姮走来,抬起手臂放在她身侧,等着她搭手。
  
  姬姮扫过一眼,兀自踏过门槛出去。
  
  陆韶冷住脸,望着那纤细的脊背咧出一个可有可无的笑,半晌跟在她后头入了院子。
  
  ——
  
  屋里寂静,姬姮靠在榻上,眼眸微垂。
  
  陆韶端水盆进来,蹲到地上,捏起她的脚踝放进热水里,手里攥着毛巾,托好她的足认真招水洗。
  
  她的脚将好被他一只手握住,没用多大力,他手上动作轻柔,表情也温和,嘴边还挂着笑,像是极享受这种服侍人的感觉。
  
  姬姮眉头紧锁,分明他也没有对她做什么,但无端就让她生出一种被掌控的不适,她想抬脚。
  
  陆韶轻捏着没让她动,就手洗去脚边沾到的血迹,低笑道,“殿下别动,这脏东西得洗干净才好。”
  
  姬姮抿着唇等他洗好。
  
  陆韶洗完就将那两只足放到榻上,躬身将水盆倒出去,他的姿态很卑微,走出去再进来,抱了新毯子盖到她身上,做的活娴熟又稳妥,仿佛一个寻常太监在伺候主子就寝。
  
  他见姬姮睁着眼看他,忖度着笑,“殿下睡不着?”
  
  姬姮一言不发。
  
  陆韶眼睫轻动,探手要抚她的脸颊,被她拨开手,他还是笑道,“不要奴才抱着睡吗?”
  
  这口气很平常,平常的仿佛他说的不过是一句问候语。
  
  姬姮瞥他又侧过脸,闭眸道,“你杀了齐王,等于你的身份摆在台面上,刘乾不会那么好糊弄。”
  
  “殿下是在担心奴才?”陆韶笑意加深。
  
  姬姮拧住眉,“别跟本宫嬉皮笑脸。”
  
  她不喜欢。
  
  陆韶便正色道,“就像殿下先前说的,奴才在台面上更是陛下的人,奴才是奉旨杀贼,刘乾即使怀疑奴才,也不敢对奴才怎么样,更不用说,这次回京,皇后娘娘必定万劫不复,刘乾都自身难保,又岂会再盯着奴才?”
  
  姬姮掀开一点眼皮,余光瞟着他,“你怎么知道皇后万劫不复?”
  
  皇后能坐上后位,靠的不是她自己,是她身后的英国公,英国公这次虽然战败,但根底还在,再加上姬鎏战死,皇帝看在他们的面子上,也不可能轻易废后。
  
  “殿下还是不了解陛下,陛下的眼里,第一是大魏,其后才是儿女情长,皇后娘娘做下的每一件事都危及到大魏安宁,纵然陛下再顾忌英国公,也不可能再容皇后娘娘嚣张,这个后位她保不住了,”陆韶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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